季清臣只自在一边发着阴森怪笑,他已从对面三小的表情之上得到了对他方才那话的肯定的答复,他知道自己所料果真不错。楼上又是好半天的沉寂,感觉就像转过了一世。终于云枫还是勉强地从口中含含混混地挤出句话:“你……你、你、你竟是如何知……晓的?我、我……”
话说一半,便再不知该如何问下去,只转目觑向娉婷,眼中满是惊疑,似是在怀疑乃是娉婷向季清臣抖露了自己的身份。娉婷瞧瞧情郎,满脸委屈,频频摇头,极力表示着绝非自家泄密,心下更是连喊冤枉,当真欲哭无泪。这时,季清臣倒是开了口,道:“楚云枫,你也无庸瞎猜,你的事根本也没人告诉与我,全是老夫自个儿想出来的,哈哈哈。”
听得这话,楚、陈、酆三人更加难以置信,各都心道:他季清臣便算真个聪明透顶、能耐非凡,也绝不可能胡乱一猜便蒙中这事呀!见三小脸上大有不信颜色,季清臣便即又接道:“娉婷丫头,你可还记得在汉王岛上你爹爹有一间除他之外严令不叫任何人进入甚至是靠近半步的奇怪房间?”
娉婷得问,略点点头。季清臣续着又道:“便是我也只进去过一两次。嘿嘿,但有过这一两次却也够了,那已足能叫我查知这小子的真实(指指云枫)身份了,哈哈哈哈。”
事情确如季清臣所说,汉王岛上正有一间除陈理自己外旁人不得擅近一步的古怪房间,他曾经甚至下过一条严厉命令,若非有他允许,谁敢进去那屋,一旦发现,立杀无赦并且抛尸大海,就是他自己的女儿也不例外。——那时娉婷虽然尚很调皮,但对于父亲如此严格的死命令却也万万不敢违逆的,况且那么一间破屋子,本也对她没有什么太大的吸引力,因而也便一直未曾去留意过,却如何晓得,那屋内藏着的竟是多么了不得的大秘密。却说陈理那间禁室,内中陈列尽是一些画像书册,东西本身倒也并不值得稀罕,并非出自哪个名家手笔,但那画上所绘人像、书中所载内容却端的不同寻常!你道那些都是什么?——画像,百数十幅,所绘乃是从朱元璋起其后两代子孙各人样貌,依辈分长幼排列;书册,则是与每幅画像对应的有关各人的详尽资料。只是,这其中稍有不同的地方乃是朱标及其所有儿子是不按那总的长幼之序而排,这干人全部被排在了朱元璋之后及其他皇子皇孙之前,不为别个,只因那时朱标已被朱元璋册立为皇太子,那便是日后继承皇位之人,而他的所有子孙中自然也会有一个日后继位的太子,如此,其等人地位自然非比寻常,理应排在其他诸人之前而紧随太祖朱元璋之后。只是,那时谁也不会想到,皇太子朱标竟然会英年早逝,三十八岁上便先父而去(史称“懿文太子”),朱元璋无奈之下,才会立朱标次子(其长子朱雄英也已在那十年前死掉了)朱允炆为皇太孙,便是之后的建文帝。不过,这些都是后来之事,陈理在十数年前排画列册之时,尚还不能未卜先知。至于朱家的一干女子们,禁室中倒是没有相关的画像或书册,大概是陈理认为女子都当不得大事,于他来说无干紧要罢。再说陈理禁室中那些画像书册,都是他派在中原的密探特务们为他绘制编撰的,之后再偷偷潜人送回汉王岛,交由他亲自秘密收藏保管。陈理之所以花这么大的心思制作这许多书画,不为别个,只为记清朱家子孙每一人的相貌,了解他们每一人的嗜好和脾性,以为自己陈家日后“东山再起”
做好绝对充分的准备。此举当真可谓用心良苦!而季清臣恰好是在十几年前偶然得到陈理允许,进到那间禁室观看了一遭。那时,陈理也并不让他多待,只叫他将朱元璋及朱标一脉仔细识认了一回,至于其他朱家子孙,草草览过便算。而季清臣也正是在那时见了朱允炆即现今楚云枫的,只是那时的朱允炆尚乃一介孩童,相貌与而今云枫自然大有不同。遂此,季清臣在见过云枫几次后,都没能认出,便是心思也都没向那方面转动。直到前些时日,季老魔偷回汉王岛时——因陈理事败被擒,汉王岛也被明兵围剿,此后定还要留下兵士驻守,以擒拿漏网之鱼,季清臣也只能偷偷潜回,凭他武功,不被发现,倒也不难——偶然又再转去那间禁室,见到门窗破败,显然是给明兵抄检过了,室中已凌乱不堪。季清臣见到此间景象,不禁轻发一叹,本待这就离开转到别处去看看,却不知当时心下如何一动,竟还是举足行了进去,随意在地下拣起一些未被抄走的散乱丢放着的书册画卷查看,偏巧其中有一幅建文帝像(许多年来,禁室中的画像资料定然是不断更新的,建文帝登基后,陈理自然要换上一套相符的画像与资料),见后少不得心中一动,只觉恁地眼熟,细加辨认一回,瞧出那画上之人却不正是楚云枫!而更加赶巧的是,不但房中留有建文帝像,便是有关其人资料也还完好存在,似乎竟是明兵有意留将下来的一样。季清臣那时也顾不得细看书册,只草草翻去最末一叶,只见结尾附一批语道:靖难役后,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无端撞见这些,季清臣直暗自惊讶了老半天,才开始切喜于心,暗叫道:了不得,竟叫老夫发现了这天大的秘密,哈哈,楚云枫便是朱允炆,朱允炆便是楚云枫!——想到这里,脑中灵光乍现,计上心来:这小子既是朱允炆,那他定然熟悉皇宫大内,而且如今又练就了那一身了得的武艺,不若叫他去帮老夫取剑!——岂知心思尚未转完,但听得外间喧闹四起,心下一凛,只道给人发现,连忙窜后窗逃遁。脱逃出来之后,这才知道,原来并非是自己行藏暴露,而是一群明兵正在手举火把朝那间禁室及左近几间房舍吆喝飞掷,看来竟是要将此间烧成灰烬。如此,季清臣方才了然到为何明兵单会将有关建文帝的一尽都留在屋中,却原来是要那些东西都化作飞灰,不必说,这定然又是朱棣的旨意。季清臣到底知机,省得此时再不动身,一时终究还是会给官兵发觉,当下便不再多想,轻笑一下,提满真气,展了上乘轻功,趁着黑夜又加背后火光冲天、浓烟缭绕,飘然离去。此后,自又往返回来中原。☆☆☆娉婷听说汉王岛已给官兵烧毁,又暗自伤神了一回,抹去了眶中莹泪,但鼻中仍不免酸楚了好一晌,这才强自定住心神,不叫哭出,只向着师父季清臣道:“原来你煞费苦心地将我擒住又给我种下寒痘,这再把枫哥引来,却不过都是为了要他帮你寻剑。”
季清臣应道:“正是,想现今满个江湖之上,除了他,还有哪个敢说不会在皇宫中迷路?哈哈,再加上他而今的这等身手,自己手脚仔细一些,想来,说他能在那禁城之内来去自如当还不算替他吹牛罢!”
说着,又转目瞧向落雁,似是要存心引逗他一回,挑个眉道:“小友,你说可是?哈哈哈。”
落雁心下有气,并不搭理季清臣,鼻中哼了一声,颇有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便即不语。娉婷却又接道:“我便是不明白,你与我爹本来手中已然都有了那个什么宝典上的是武功秘笈和张士诚的宝图,可为何还要费那么大周折将它们藏到干将莫邪剑里,之后再去千里迢迢地找寻索觅?难不成你们偏就喜好这么折腾?”
季清臣得听问,面上微微有些发红,轻哼道:“你道是我喜欢如此么?还不是你那爹爹,非说什么欲擒故纵、什么谎言中夹杂真话那才更容易骗倒别人、什么成大事者当不拘泥小节!我本也不赞同他真将那些宝物都藏到剑内,可他硬要如此施为,我又能奈他何?毕竟我只是你爹的食客,可以帮他做事,却不能替他拿主意!”
说完又是一哼,此一哼中,似乎满含了懊悔、愤恨与遗憾之情。娉婷却又轻蔑一笑,接道:“我看,你是当真不敢违逆他罢。你怕我爹日后真个当得皇帝,会拿你曾经的一些不是之处开刀、找你的麻烦!”
季清臣被徒弟说中心事,面上少不得又是大窘,隐隐觉得耳根子发热,但到底不能在晚辈面前跌了颜面,于是强将话题一转,说道:“啊,不管怎的,当初就是你爹爹太过自大,只道凭自己的能耐已可一步登天,他哪省得,与那朱棣相比,他可还不入流呢!”
娉婷一时无话,只抿了抿嘴唇,仍自看着师父。季清臣跟着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们陈家一脉,各个都是妄自尊大之辈,那陈友谅最是个眼中容不得旁辈的无能小人!嘿嘿,若是他当初同意与张士诚联盟,共战朱元璋,想来最后鹿死谁手还真尚未可知!可他偏偏就是不将张士诚瞧在眼里,认为凭他那点实力岂能与自己并肩而行。哼,到得最后,可不是先死在了张士诚前面了,天下也尽成了那讨饭和尚的了。”
听季清臣将当朝太祖称为“讨饭和尚”
云枫先一个就动怒起来,叫道:“不许你侮辱我朱家太祖!”
季清臣乐道:“你都不姓朱了,哪还来的朱家太祖?”
见云枫给自己将得无言以对,心下稍有得意,又道:“不过,你也别道是朱元璋有本事,我看,他比陈、张两个也强不去多少!哼,你真以为如今这天下就是他打出来的?若非他身边没那许多得力干将,凭他一个臭乞丐、臭和尚能坐上龙椅?无非是他眼毒,会识人用人,还有几分收拢人心的手段罢了。”
云枫听季清臣说得倒也不错,一时不好反驳,反还不自禁地跟着连连点起头来。季清臣越说越是得意,只觉得自家的见地实在精妙绝伦,于是继续道:“哼,可那朱元璋就是疑心太重,一当了皇帝,便再不相信兄弟,嘿嘿,他手段倒也毒辣,找得着茬的,就自己动手,找不着茬的,他便想方设法将其人逼死!哈哈哈哈,他只道如此便能给他子孙保得牢靠的江山了,哪里料到,正是由于如此,反害得你这小皇帝(指云枫)丢了江山!哈哈哈,真是可笑又可悲呀!”
——季清臣这话倒还当真不错。想当年,若非朱元璋大开杀戒,将手下一干良臣猛将屠戮殆尽并起用方孝儒、黄子澄这般软弱无能的儒生,又怎会使得自己的皇孙朱允炆在与燕王大兵交战之时手下无将可用?想来,若是当时有徐达、常遇春这样的战神一般的悍将以及李善长、刘伯温这样足能堪比孔明的明智之士辅佐于建文帝身侧,他朱棣怎可能如此轻松地一路杀去京师!兴许,若真有这些人在,朱棣都不敢轻易动那造反之心,之前定然要好生掂量掂量自己究竟有几分能耐!听了季清臣之言,云枫忍不住摇头苦叹,心内暗道:这老魔头说得确实不错,若非爷爷当年疑心病大犯,一时糊涂杀了那许多能将智臣,我又怎会丢了江山。啊,好在这江山是丢在了自己家人手中,若是丢给了别人,那可如何是好啊!——边想着边又连发了两三下长叹。楼上又自沉寂片晌,季清臣打量着此间再没什么好说的话了,于是便道:“好了,旁的且不多提了。楚云枫,你若想要老夫给娉婷丫头解毒,你便紧快着去将那干将剑取来。到时老夫不单给这丫头解毒,更还放你二个远走天涯,绝不将你身份泄露。如何?我这可算是仁至义尽了罢。哦,需告诉你知道,这寒痘之毒虽然老夫可以通过每日度送寒气将其凝聚一起不叫发作,但时日长了,终免不了会有些许寒毒流泄,虽不致命,却也颇伤身子,况且,万一哪一日我若忽然忘了给她……”
未等季清臣说完,云枫便即抢道:“我给你去寻剑便是,但你也必须保得娉婷周全!”
季清臣发一怪笑,眯眼道:“好,你即如此痛快,那老夫也就给你立个保证,你只要在两月之内将剑拿来,我担保这丫头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