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家人不情不愿地相继离开了房间。到了杨昆跟他独自面对的时候,才发觉对于生命的衰竭有如此快速而又清晰的见证。他不禁暗自喟叹着,语气上自然早就没有任何的敌意。
这是一个犯罪嫌疑人,一个行将就木的嫌疑人。那又如何?
在法律之上,还有一些更为原始的规则和情感,此时在主宰着杨昆。
冯德顺坐了起来,杨昆知道他的用意,所以也没有劝阻。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在任何时候都不愿意在气势上屈服。但是显然他的身体支撑不了这样的倔强,杨昆看见他的喉结在吃力地滑动,推测在吞咽上已经非常困难。
“喉咙不舒服?这样吧,你躺下来,不想说话就不要去勉强。我说,你听。”
冯德顺稍稍靠在枕头垫着的床背,算是表示了妥协。
“来之前我一直在想,到底还能跟你再谈点什么。我想了好几个话题,不过现在看来都不太合适。安慰的话你用不着,跟你变脸呢,你肯定不吃这一套。软磨硬泡,我自己都受不了。唉,既然这样,咱今天就谈谈别人,好不好?”
冯德顺没有任何表示,他的神智虽然还算正常,但决计是想不出杨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们来聊聊冯云伟。嗯,小伟。我筹划了很久想跟你谈一下他,始终没有想好该怎么说。但是,这个话题我们都躲不过,你说是吧?
前一段时间,我去了他的老师那里,当然也是为了他的事情。现在的老师都很实在,绝对不会虚情假意地奉承,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到对他的欣赏。我自己呢,实话实说,对这个孩子有点反感。跟他打交道,总是有一直不舒服的感觉,我总是要留神,随时都要保持着紧张的精神状态,好像我面对着不是一个十几岁的还在念书的孩子,而是老气横秋的江湖老手。他不应该这样。
我一直在反思自己的这种反感到底来自什么原因。他看起来聪明、待人也有礼貌、没有什么看得见的不良爱好。对于他这样的家庭,应该算是足以让他的父母亲骄傲的孩子了。可是我总是觉得有什么不对,不光是因为他涉及了案件,即便是普通的、正常的交往,我肯定也是这样的评价。
问题出在哪里?我没有他那样的生活经验,不敢确定是他的家庭还是周围环境造成的。但我可以大概推测出他对自己在这个社会中的定位。我有个同事曾经说过,他们这个群体,人数很少,但却支配着整个社会——也许是他们自认为支配着、主宰着一切。所以,当他们需要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别人,哪怕是一些平日里他们亲密的人!”
“杨队长,我听不是太懂,你说的什么意思?小伟他……在牺牲别人?利用别人?”
冯德顺看起来听得十分投入,所以现在的对话不见得十分吃力。
“是的。他是一个很懂得计算和权衡利弊的人,说是个读书人,但骨子里却象是个做买卖的,甚至比他的父亲还要精明。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不喜欢他的原因。在他眼里,所有东西的区别都只是利用价值的大小而已。这是一种很要命的世界观。”
“不可能!小伟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利用谁。我不信!他那些胡思乱想不过是小孩子一样的把戏,这你们也相信?也要追究责任?”
杨昆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要点,他的判断没错,曾经认为是一团乱麻的事件,终于有了一个清晰的脉络。
“我……也是有孩子的人,在我孩子一岁多的时候,他学会了撒娇。先是有着明确的目的,比如一块糖果、一个玩具。后来就发展成了习惯,可以毫无理由地撒泼打滚,连心情不好这样扯淡的理由都谈不上。我和老婆一直都在容忍、迁就着他。现在他已经十几岁了,哦,跟冯云伟年纪差不多。我们当然不可能再象早年那样宠着他,但是已经形成了一个很不好的习惯,至少在他犯错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用‘小孩子不懂事’这样理由替他开脱。
如果真的只是娇宠、不懂事,孩子最多就是无能、就是个废物而已,没有太大的危害。这个我们认了——大人自己种下的果嘛。但是现在不是这么一回事,小孩子大了,他们学会了利用这个优势,你知道么?冯云伟在利用我们这些大人所谓的‘小孩子的把戏’这种完全不当回事的疏忽和轻视!”
冯德顺似乎开始明白了一些什么,他在想一些东西,在极力将这些东西变成自己可以理解的结论。
“我们查到了他的一些事情,就是在案件发生前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表现十分反常。他早就知道了你的病情,却没有告诉其他人;他三天两头地跑到你住的地方,还装腔作势地要学什么修车,接下来又胡闹一样地想毁坏江淼的车——我猜他一定是在你的面前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次也就罢了,我们还可以理解为确实是孩子一样的冲动。但是,这么幼稚的事情三番五次地发生,你就没有多想些什么?没有,我敢肯定你没有,即便脑子里偶尔会冒出一些怀疑,马上就会被自己否定,因为你的心里,根深蒂固的就是那句话——他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