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四年腊月初八广宁卫
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城垛上,发出细密的碎响。陆沉舟蜷缩在瓮城箭楼背风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黄铜六分仪——那是父亲随戚家军征朝鲜时留下的遗物。远处军械库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成团墨影,檐角铁马发出断续的呜咽。
戌时三刻,第一声炸雷撕裂了辽东的夜。
陆沉舟看见橘红色的火舌从库房天窗窜出,裹着铁屑的浓烟顷刻间吞没了哨塔。第二声爆鸣接踵而至,震得他耳膜生疼,飞溅的瓦砾雨点般砸在冻土上。当第三声巨响传来时,整个西城墙都在颤抖,垛口积雪簌簌滑落,露出底下发黑的陈年血渍。
“火药库!“巡夜老卒的嘶吼被北风扯碎。
等陆沉舟踩着满地冰碴冲到库区时,雪地上已绽开七朵诡异的黑色曼陀罗——那是人体在火药气浪中瞬间碳化的残迹。焦糊味混着硫磺的刺鼻气息灌入鼻腔,他蹲下身,指尖掠过半融的雪层,几粒晶莹的碎屑在月光下泛着青瓷般的光泽。
“军户崽子滚远点!“带血的牛皮靴踹在他肩头,军需官刘百户的刀鞘压住他后颈,“说!是不是你往火药里掺了瓷片?“
陆沉舟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这些瓷片与景德镇官窑的次品如出一辙,分明是有人用瓷器夹带私货,把本应供给火器营的硫磺偷运去了关外。但他只是抿紧嘴唇,任由刀鞘在皮袄上刮出裂帛声。
“放开他。“马蹄铁叩击冻土的脆响由远及近,熊廷弼的玄色大氅在风雪中猎猎作响。这位新任辽东经略翻身下马,鹿皮靴碾过满地碎瓷,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刘百户慌忙收刀:“大人,这崽子...“
“四十三具焦尸,三百石火药化为齑粉。“熊廷弼俯身拾起半截焦黑的账册,火星在纸页间明灭,“而你还有闲心跟个半大孩子较劲?“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废墟,忽然顿在陆沉舟腰间——那个沾满雪沫的六分仪正泛着幽光。
陆沉舟感觉后颈一轻,熊廷弼的佩刀“噌“地出鞘,刀尖挑起他怀中的牛皮囊。浸透火油的布包散开,露出里面用鹿筋捆扎的古怪器械:黄铜齿轮咬合着竹制滑轨,机括深处嵌着半枚燧石。
“自制的击发装置?“熊廷弼的刀锋贴着少年颤抖的喉结,“解释。“
“回大人,“陆沉舟咽了口唾沫,“寻常火绳枪遇雨雪便哑火,若用燧石击发...“他突然顿住,目光死死盯住熊廷弼刀柄上黏着的黑渣——那是火药残渣与瓷粉的混合物。
熊廷弼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瞳孔骤然收缩。他反手扯过刘百户的佩刀,刀身劈入焦土,带起一蓬闪着晶光的碎末。在场众人倒吸冷气:被爆炸高温熔化的瓷片,竟在雪地上拼出了半幅残缺的麒麟纹。
“景德镇官窑的印记。“熊廷弼的声音比北风更冷,“去年工部拨给辽东的五十万斤硫磺,走的是九江漕运。“他靴尖碾碎瓷片,“但现在它们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风雪,陆沉舟被带进经略府地窖时,闻到了熟悉的硝石气息。三十二口橡木桶整齐码在墙角,桶身“天字丙戌“的朱漆尚新——正是爆炸前夜刚从山海关运抵的那批火药。
“验。“熊廷弼言简意赅。
陆沉舟的手指划过桶盖缝隙,指尖立刻沾上一层淡青色粉末。他凑近嗅了嗅,突然抓起案头茶盏泼向墙面。水雾弥漫中,青砖表面浮现出蜿蜒的荧光纹路——那是掺了夜明砂的火药受潮后的痕迹。
“硫磺纯度不足六成,硝石掺了芒硝,木炭用的是杨柳枝。“陆沉舟的声音在地窖里回荡,“更要命的是...“他抄起铁钎捅穿桶底,雪白的瓷片瀑布般倾泻而出,“每百斤火药竟混了三斤碎瓷!“
熊廷弼的指节捏得发白。这些瓷片若是走正规漕运,至少要经三道关卡查验。除非...他忽然想起月前蓟州总兵的密报:有人在古北口见过晋商驼队夜行,驼铃裹着棉布,蹄铁包着毛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