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浩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时候我才十二岁,第一次明白了,自己身边的亲人之间,也会有这么复杂的情绪。从那以后,我不得不疏远梅姨,不再和她分享好吃的东西,甚至不怎么跟她说话,平时就是主仆之间的交流。我还学会了取悦我妈——也许我也曾希望过,她能像梅姨一样对我,但最起码,我让她开心了,梅姨就不会离开我。而梅姨呢,仍和以前一样照顾着我这个少爷,对我的态度也很有分寸,还时常提醒我应该怎样做,才能讨父母欢心……”他说话间,感觉眼前忽有些潮湿模糊,又拿起毛巾擦了把脸。

    “十四岁时,有一次在外面打架闯了祸,回家就挨了我爸一顿家法。那次其实错在被我打伤的那个孩子,我爸却非让我认错。我感觉后背几乎快被抽烂了,还是不肯认,他气得把藤鞭都打断了,又抄起壁炉边的铁棍嚷嚷说要打死我,当时家里的人看着他暴跳如雷谁也不敢拦,最后梅姨急了,冲上来不顾一切地抱住我,替我挨了一棍子……而我自己的妈呢,第三天才来北京看我,只是流着泪帮我换过一次药,那是我小时候唯一一次有印象她照顾我,不过两天以后她又回香港了,说是弟弟妹妹闹着要找她。”

    陈溪无言以对,半晌,她懦懦地小声问道:“你……小时候,是不是很顽皮啊?我刚才听到……你还逃学……”

    方浩儒扭头看了陈溪一眼,凄凉地笑笑:“男孩子大都生性好动,可我那会儿,能调皮捣蛋的机会还真不多。我在学校里的成绩不能低过前三名,除此之外,还要按照父母的安排学这学那。我只逃过一次课去看篮球赛,结果被他们发现……看来这辈子都要背着这个骂名了!”

    陈溪也同样感受着一种沉重,尝试替他开解:“你也别难过了,父母对子女严格,也是为了子女好。只是他们望子成龙心切,对你稍稍苛刻了些……无论怎样,他们都在时时刻刻关注着你的成长,只不过表达爱的方式不一样……”

    “关注?呵呵,除了学习,我还真没感受到他们的什么带着‘爱’的关注。”方浩儒又是一声讪笑。

    “嗯……”陈溪努力想着,眨眨眼又道,“哎,你不是常常跟我说——虽然你小时候被妈妈留在北京,但其实你比浩良幸运。因为在你的成长经历里,有许多浩良在香港的环境中体会不到的东西。比如说,你见证了内地的发展,更了解现在中国社会的人情世故。而浩良就不一样了,虽然香港也是个国际化都会,但发展的空间有限,他的见识多少也会受局限。”

    “这是两回事儿。生活在北京,有和浩良、浩佳不一样的见识,成长过程中能接触到不同层面的东西,的确让我感到庆幸。可这纯粹属于偶然为之,跟我妈他们没太大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们应该是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坦白说,我一直不觉得妈妈是真的只偏心浩良一个,就算疼他,最器重的还是你嘛!所以呀,他们留你在内地,让你亲身感受国家一步步的发展变化,让你深入了解这个社会经济与文化的方方面面。别小看这些,方氏既然在七十年代末就已有要转向中国内地发展的战略规划,把你留在北京肯定也是他们有意为之——其实你爸爸妈妈还是很有远见的。你现在所具备的思维还有各种能力,恰恰和这些年在内地的成长是分不开的,而这些,浩良在香港是无法获得的。别忘了,我是做HR的,在这方面我可是有发言权的。我以前接触过个别的香港同事,思想及眼界就很窄,有些像浩良。所以即使因为他是小儿子,可能更受妈妈疼爱,他的见识和思维也注定无法挑起方氏的大梁——如此看来,你才是你父母寄予厚望的对象,他们最关心的,自然也是你嘛!”

    “可你不觉得讽刺吗?”方浩儒明知陈溪的观点也是他所认同的,此时却不为所动,依旧被困在童年的悲哀之中,“那时候在这个家里,表面上关心我或者说应该关心我的人,我感受不到他们给过我什么温暖,而一直疼我、护着我的人,我却无法回馈……我冷落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挽留她……”

    “老公——”陈溪劝导未果,忽然挽住他的手臂开始撒娇,“别不开心了嘛……你看,现在梅姨还在你身边,你又多了一个我。妈妈虽然偏心浩良他们,但也不是不在乎你,不然你对梅姨好,她怎么会那么不高兴?再说她现在也不怎么管你了,你偶尔关心一下梅姨,别当着她的面就行了呗!”

    方浩儒笑得有些伤感:“要改变已经存在二十多年的状态,谈何容易!二十年来,我不断地告诫自己,那个关心我的人只是个仆人,她对我的付出,其实都是有报酬的,我没必要对她动什么感情……梅姨呢,估计也早就习惯了这一切,所以到了现在,让我对她再有什么亲近的态度,我也表达不出来了。”

    “Michael……你怎么能……这样想呢……”陈溪似乎有些替梅姨不平。

    他又扭头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种哀哀的光,语气中夹杂着疚痛:“如果不这样想,我心里就会特别难受……”

    陈溪望着面前这个伟岸的男人,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不知该用什么话才能抚平他内心的伤痕。他方方面面的优秀,都透着一种“训练有素”;而他的情感,更多的表现是一种“克制”,甚至这些刚刚听到的,埋藏在他心底二十多年的细腻柔软,若非今日有突发的诱因,或许已和他朝夕相处一年多的自己依然无从知晓……她努力想了想,可是什么也说不出,唯有默默搂住他的腰,将头贴在他胸前。

    “宝贝儿……”他慢慢搂紧她,“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求你别离开我好吗……”

    忽闻手机响了,方浩儒亲了下陈溪便放开她,快步走出盥洗室,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是谭斌打来的。

    方浩儒刚才一离开方于凤卿的书房便立即拨了个电话给谭斌,告诉他自己叔叔暗中要让另一笔投资在内蒙古项目上“抢滩”,意图制造自己的罪状。谭斌当时正在应酬温州基金的几个高层,说稍后再回电给方浩儒。

    陈溪跟着也出了盥洗室,见方浩儒正站在窗前,拿着手机一路“嗯”着,似乎在专心听谭斌在电话那边分析着什么。

    接着,他沉默片刻后又笑开:“哈哈,别说,这种‘煽阴风’‘点鬼火’的活计,你小子倒是最拿手!让我突然想起了《孙子兵法》里的《虚实篇》……”随后又与谭斌聊了几句,便挂了线。

    他收起手机,低头沉思,良久没有出声,也没有留意到陈溪就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