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四十五分的车厢塞满困倦的打工者,洛见瑜抓着吊环背单词。身后大叔的公文包硌着她脊梁,油墨味混着韭菜包子气息往鼻腔里钻。车窗映出她泛黄的帆布鞋,鞋带上还沾着哲学系阶梯教室的粉笔灰。
“借过!“抱小孩的妇人撞开她往爱心座挤,洛见瑜踉跄着踩到谁的限量球鞋。穿潮牌卫衣的男生翻了翻白眼。她低头看见自己磨得起球的帆布鞋,突然想起上周被退稿的论文里写着:“消费主义异化是当代社会的新型奴役“。
换乘站:世纪广场
沥青路面蒸腾的热浪里,她狂奔向五十米外的126路公交站。衬衣黏在后背像第二层皮肤,马尾辫散开的碎发粘在脖颈。站牌显示下一班车要等23分钟,树荫早被写字楼白领占满。她坐在滚烫的金属长椅上啃早饭,咸蛋黄肉松馅的饭团碎屑掉进《小学语文教案》,油渍在“如何教好比喻句“上晕开一朵花。
三个穿JK制服的女生举着奶茶从面前经过,洛见瑜无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昨天在家长群看到有人问:“老师能保证期末提高十分吗?“她对着输入框打了三行黑格尔教育理论,最后删成:“会尽力“。此刻舌尖残余的饭团咸味突然发苦,像吞了把哲学系教室的粉笔灰。
她打开家教群,最新消息是某家长抱怨:“现在的老师连985硕士都没有?“群公告突然闪烁:「重要通知:本周课时费下调5元/小时,因平台系统升级增加服务费」。
第二趟:K12路
冷气开得太足的空调车里,她数着玻璃上的雨痕。右边大妈竹筐里的活鸡在扑腾,左边初中生正用平板看《霸道总裁爱上我》。书包里突然震动,导师发来邮件:「现象学研讨会改到本周五下午」,而她的课程表上标注着那天要带六个小学生听写。
手机弹出中介消息:「林太太急聘陪读,时薪30需自备教案」。她刚想回复,又跳出一条:「已招到文学硕士」。膝盖上的书突然变得千斤重,压得她想起去年冬天——她裹着羽绒服在图书馆写《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暖气片上烘着的橘子散发出清苦的芬芳。
房地产广告从车窗外掠过,每平米价格相当于她不吃不喝工作2789个小时。她鬼使神差点开文档,论文停在“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章节,光标旁贴着便利贴:「记得买二年级生字卡片」。
第三次换乘:城乡接合部
柏油路在这里裂成龟背纹,洛见瑜跟着导航走进迷宫般的自建楼群。遮阳伞被横七竖八的晾衣绳勾住,楼上泼下的涮拖把水溅在她小腿上。转角杂货铺老板娘嗑着瓜子打量她:“新来的老师?前面红房子二楼。“
铁皮楼梯晒得能煎鸡蛋,她抓着烫手的栏杆往上爬。三楼传来钢琴声,弹的是《献给爱丽丝》,而她的教室在四楼加盖的彩钢板房里。
最后一站:作业批改中心
空调外机在窗外发出垂死的轰鸣时,洛见瑜正对着桌角摇摇欲坠的作业山倒吸冷气。三十七本二年级日记本堆成危楼,最顶上那本封皮画着奥特曼大战海绵宝宝,油性笔印子蹭在她袖口,像枚滑稽的勋章。
“林老师说要全部批完才能走。“前台姑娘嚼着口香糖扔来一摞参考答案,A4纸边角卷着油渍,“正确率低于90%扣工资啊。“
她翻开第一本日记时,吊扇正好把参考答案吹到地上。弯腰去捡的瞬间,马尾辫扫过糊着奶茶渍的桌腿,《存在与时间》的书签轻飘飘落进废纸篓——那是去年在柏林旧书店淘的烫金书签,此刻和泡面叉子躺在一起。
《9月1日晴》
“今天妈妈带我去动物园,我们看了大西几、小凶许、梅发怒......“
红笔悬在“梅发怒“上方颤抖,洛见瑜对着参考答案“梅花鹿“三个字陷入沉思。或许这是德里达所谓的“延异“?孩子无意中创造了新的能指链,她在这条歪扭的笔画里看见语言自我解构的狂欢。最终画圈时忍不住在旁边补了句:“很有后现代主义风格,但考试时请写标准答案。“
《9月3日阴》